陈英：行“同醉”之教 | 意长意短

当地时间2025年6月21日，法国巴黎，狂欢者庆祝2025年法国音乐节。视觉中国|图

在巴黎过暑假，和意大利中年男女一起聚会，除了聊社会新闻，分享吃喝玩乐的信息，比如哪里开了物美价廉的超市，或者开了不容错过的中餐馆。我偶尔也会出于礼貌，问一句他们孩子的状况，有几个小孩，我在他们小时候见过，现在也快长成大人了。一位女性朋友吐槽了一件关于孩子的事，简直可以归为社会新闻。

她家闺女快十六岁了，也算得上是品学兼优、让人放心的孩子。小姑娘和家人一合计，想在家里搞一个生日聚会，请的当然是玩得好的女同学。那天正好是周末，作为母亲，朋友不想碍眼，影响年轻人心情，就识趣地去了阁楼。奥斯曼时期的房子，每家在顶层有一座阁楼，之前应该是给仆人准备的。她在那里睡得好好的，结果大半夜的，孩子慌慌张张地上来，说出了点状况：一起玩的瑞士姑娘喝多了，昏了过去。于是大家打了急救电话，救护车来了，拍了拍她的脸也没把她叫醒，急救的人也急了，送去医院处理了，还好后来没什么大碍。

最精彩的在后面。出了这样的状况，我朋友忧心忡忡，担心瑞士姑娘的父母上门讨要说法，但那对父母宽宏大量，只是打电话对我朋友送他们女儿就医的事表示感谢。他们意识到孩子可能有些问题，就一家三口一起喝酒，探讨和酒精的关系，看看怎么处理。老子讲的“行不言之教”，境界已经很高了，很了不起，而发达国家已经开始行“同醉”之教了。这真是让我朋友——思想相对落后的南欧人觉得有一丝震撼，我作为汉人，也觉得这种做法有些奇绝。欧洲的70后，作为父母，也是有些嬉皮精神在身上，比如一个女孩子年满二十了，还是和十八岁时交的男朋友在一起，她妈妈觉得不可思议：恋情居然持续了两年，难道这个年纪，男朋友不是应该经常换一换吗？另一个妈妈也惊异于自己的儿子竟然还在和少年时的女朋友交往。

孩子的教育问题实在让人头疼，我们经常会见到教孩子教到崩溃的父母，即使是院士，面对孩子，也经常会无计可施。在新世纪，一切都被解构，虽然不是“礼崩乐坏”，但之前父母的雷霆咆哮、严厉教导已经被推翻。我们也没有办法采用之前那些方式方法。社会形成的新语言、新模式，像已经贬值的货币，没有什么价值，说了也白说，只是徒增腻烦罢了。所以只能“行不言之教”，不仅日常交流要只停留在安全区域，还要面对青春期孩子的冷眼。我们和当下一二十岁的青年之间，除了几十年的年龄差，也隔着时代的差异。我们深知过去的经验已经基本失效，只是记得自己在青春时光中的众多不适：羞怯、厌世、暴躁，所以在青年人面前经常处于一种失语状态。

我日常面对的是中国大学生，他们之前在初中、高中不知道有什么遭遇，教导的话怕是已经听得耳朵起茧，所以我生怕一句话说错，伤害到学生，也只能赔着小心。对于该说什么，不该说什么，很没有信心，感觉走在一片雷区。只有在学生邮件中写错老师姓氏时，才敢鼓起勇气纠正一句：“实在不好意思，老师姓陈，不姓程。”因为自己的姓名，用了几十年，还是比较确信。如果有学生上课睡觉，也断然不敢像孔夫子痛斥大白天睡觉的宰予那样，斗胆直言一句：“朽木不可雕也，粪土之墙不可圬也！于予与何诛？”若是忍不住说了，怕是也要被学生告上一状，因为“朽木”“粪土”虽然形象，却有羞辱的成分。孔子虽然是万世师表，后来也只能无奈说出“于予与何诛”这样的话，意思是“我说你什么才好呢”。

时代让每个人把重心转向自我，大家尽情炫酷，这自然妙不可言，但会全然不顾别人的感受，也是我发现的问题。一个小小的例子就是，每次收作业，为了方便大家交，都是让每位同学发到我邮箱，我打印出来，看了再讲解。作业的体例都写得很清楚，但大部分收到的邮件，普遍没有正文，只有附件发过来的作业，从形形色色的QQ网名上，比如“凌晨四点的海”“不吃鱼的喵呜”，还有其他火星文，又看不出是谁的作业，只能忍气吞声，回过去说：敢问尊姓大名？后来有一次，我去别的大学上课，也收了几份作业，作业除了用附件发过来，还有正文，竟然还有对老师的问候，并署了自己的姓名。我受宠若惊，也觉得奇怪，凭什么他们的学生那么懂事，就去问了，结果那边老师说，是自己提醒过的。我才鼓起勇气，跟学生强调了写邮件的基本礼仪，看来有时候也要行“有言”之教。

每个人都在创造自己的时代，每一代青年都有轻浮、浅薄的一面，需要成长的时间。世界永远都属于青年人，中老年人拼命想要留住自己仅存的活力，摒弃日益弥漫的暮气。但中老年人容易厚古薄今，推崇自己的老一套道理，这自然不好。他们也要不断精进，行“无言”之教，才不会成为时代的显眼包；如果有条件的话，也可以和年轻人“沆瀣一气”，行“同醉”之教。

陈英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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